第十八章

第三章 雪崩 4
　　太阳升起两个多小时了。尽管如此也只是朦胧地亮了些，低垂的云层所包裹的天空遮蔽了阳光。
　　风很大，寒气逼人，雪下下停停，周而复始。
　　穿着踏雪套鞋也会陷到膝盖。两人每三十分钟轮流一次交替领头，踏雪开道前行。
　　西崎微微冒汗，风一吹那汗水便凝结，生疼。是因为风才觉得冷，气温也许在零下几度的水平。
　　走在前头的落合停了下来。树林中断了，斜坡在前方扩展开去。
　　那是一片山萮菜湿洼地。大约三百米宽，倾斜着延续了将近五百米，倾斜角在三十五度上下。夏天的时候是一片几米高的郁郁葱葱的树林，但如今成了大雪覆盖的斜坡。右上方有块巨大的雪檐伸了出来，太糟糕了，这是最容易发生雪崩的场所和状况。
　　“怎么办？”
　　落合回过头来。
　　“如果绕道走，就得白费两个钟头。”西崎答道。很难作出判断。要在平时的话，就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绕道走吧。
　　落合眺望了一会儿斜坡，遂看着西崎点了点头，示意横穿斜坡。跟西崎不谋而合。
　　上大学正式开始真正的登山后，两个人之间便形成了由走在前头的人作结论的默契，至今都没因此出过问题。
　　落合从背囊里拿出登山绳，将另一头扔给了西崎，两人间隔五米左右捆在腰间。
　　落合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斜坡，六十厘米厚的新雪没至大腿处。
　　走到了半路，前面还有一百五十米。抬头一看，雪檐向前突了出来，仿佛要把他们盖住似的，比想像的更加突出。西崎浑身哆嗦起来。
　　“咚”，半山腰处发出了低沉的响声，在山上不曾听过的声音。
　　落合停下脚步，抬起头来。
　　两人就那么站着，注视着山梁。
　　此刻，伸展到山梁上空的云层，正裹挟着眼看就要落下来的雪。
　　雪檐的上部充分地朝前突出，这种趋势还在向整个雪檐扩展。
　　犹如地鸣般的空气的波动传递给了身体。那种波动伴随着震动，正扩展至整个斜坡。
　　宽达五十米的雪开始滑了下来。
　　西崎看了一下身后，没有隐蔽的场所。看树林那边，无论如何也来不及逃进去。积雪已没至膝盖以上。
　　他背对上方，放下背囊抱在胸前抵住雪面。落合回头拉了拉登山绳，两人抓住那条结组绳，将冰镐深深地扎进雪地里，降低身姿以备抵御冲击。轰鸣般的声响逼了过来。西崎抱着背囊挡在脸的前面，使出浑身力气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　　冲击袭来。登山绳被死死地拉着，深深地勒进腹部。勉强保住了身体。巨大的力量击打着后背，从四面八方将西崎包裹起来。
　　淹埋在雪流里时，希望身体尽可能保持一种容易活动的姿势，希望设法确保有足够的空气等到挣脱淹没的雪层。脑子里这么牢牢地铭记着，全身沐浴在雪流中。
　　广美……西崎呼唤着女儿的名字。然而，它被排山倒海袭来的雪流冲得粉碎，不能成其为声音了。眼前有她拼命活动手脚求救的小小的身影，竭力高声呼喊着寻求父亲的帮助。西崎使出浑身气力想要推开雪流，雪块却轻而易举地将那力气顶了回来，用巨大的容量包裹上来。女儿在呼喊。“一个人好孤单”，广美在呼喊。好的，爸爸马上也去了。神志在逐渐远离……恢复意识时，身体一点都动弹不得，仿佛全身都被混凝土凝固住似的。
　　身体好像呈下巴抵住胸部的姿势，呼吸着勉强确保下来的一点点缝隙的空气。不知失去了几分钟，不，几秒钟的知觉。头顶上，沉重而低沉的地鸣似的声音在持续。
　　西崎想要活动一下身体。全身都受到压迫，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。雪似乎要侵入体内，不由得使劲闭上了眼睛。整个脸膛都埋在雪里，雪侵入到耳朵或鼻子里来了。他拼命地抓住行将逝去的意识。想到了庆子，想要把优的模样刻进脑子里。要那么做，就至少要留下一点意识。
　　全身受到的压力越来越大。白色的疙瘩堵在眼前，它在变得越发黑暗。正当开始觉得到了临界点的时候，从头顶上通过的声音终于停止了。
　　静寂笼罩了全身。
　　他想要活动一下手臂，却纹丝不动。摇了摇头，想要使头部周围的雪松动一下，让出些许空间。背囊与脸膛之间，形成了一点空隙。他吐出嘴里的雪，贪婪地呼吸着空气，雪又跟着空气一同跑了进来。
　　西崎使出浑身力气蹬着双脚，头往上顶。身体却仿佛成了石雕，纹丝不动。相同的动作反复做了几十回。
　　尽管只有一点点，但活动的幅度在逐渐扩大。
　　突然，一下子来劲了，头部捅开了积雪，寒冷的空气充满了肺部。吸入的空气好像都要把肺叶给撑破了，不曾感觉到空气竟有如此美妙。
　　西崎拼命晃荡着身体，从雪堆里挣脱出来了。
　　拉了一下登山绳，没有反应。边摸索着绳索边刨着雪，几分钟竟感觉像过了一个小时。
　　看见落合的脸了。
　　西崎拼命地刨着，将落合头部周围的积雪扒拉开。他的脸膛失去了血气，嘴唇变成了紫色。拍一拍脸颊，没有反应，呼吸停止了。刨掉他胸部周围的积雪，用拳头捶胸，仍然没有反应。
　　将手伸到他腋下，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拉到雪面上。他的鼻孔和嘴巴都被雪堵住了，西崎将手指伸进他嘴里抠出雪来，使劲挤压了好几次胸脯。
　　不安爬上了西崎的心头。两人一道登山，坚持了将近二十年，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情况。他们几度吵架，可一来到山上，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。最了解自己的，结果不就是这个男人吗。
　　掰开他的嘴巴，多次往里吹气。
　　耳朵贴近心脏，听到了微弱的心跳。正要重新开始作人工呼吸时，落合突然猛烈咳嗽起来，脸歪向一旁，吐出了雪和水的混合物。
　　咳嗽了大约五分钟后，他才抬起头来。西崎什么都没说，一直盯着那张脸。
　　落合仰望着西崎，脸上在说，只要吐了就放心了。
　　西崎从雪堆里挖出自己的背囊，将热水壶里的咖啡注入落合的喉咙。落合呛了几下，喝下去了。
　　“帮助我了吗？”他的神情终于回归了自我，问道。发呆的眼睛里恢复了生气。
　　西崎说不出话来，摇了摇头，又点了点头。一开口，眼泪就仿佛要夺眶而出。
　　抬头看山梁，雪檐还剩一半，这种状态随时崩塌也不奇怪。
　　西崎扶落合站起来，生拉硬拽着爬上了斜坡，走进林子坐到树下。
　　回头看斜坡，完全被淹没了，整个坡面覆上几米厚的积雪，雪原扩展了一大圈。
　　看得见西崎的灰色背囊就在正中央处，可是不敢立刻去取。
　　两人无言地坐在树下。一动，被雪流淹埋的恐惧似乎就会再次袭来。
　　又开始下雪了。密密麻麻的雪片快速地倾泻而下，很快便冷了起来。
　　西崎站了起来。心情郁闷，却非取回背囊不可。新雪马上就将覆盖，寒气当然更会袭来。
　　按住也想要站起来的落合的肩膀，让他坐下，西崎谨慎地踏上了斜坡。
　　走到背囊旁边，将冰镐的把柄插入落合淹埋处的积雪中探了探，没有感觉，他的背囊跟着雪崩流走了。
　　雪越下越大，风也越刮越猛，能见度急剧地恶化了。
　　回头看落合，他看着西崎这边摇了摇头。他也不知道背囊的下落。在两人的淹没处挖了挖，只找出了踏雪套鞋。
　　西崎背起自己的背囊，回到了落合那里。
　　一走进树林，风雪就被遮挡了一半。两人在树后挖了个浅浅的雪坑，躲进里面避风。清点了一下剩下的装备，又恢复到今天早晨的原点。
　　装在西崎背囊里的气炉幸存下来真是万幸，不过四百七十克装的丁烷气罐却只剩下一罐了。今天早晨找到背囊时，应该将食物和燃料再均分一下的。
　　其它还有巧克力和干酪各三块，布篷也平安无事。只要能顺利地建立起宿营地，就能很好地防雪避风了。此外还剩有雪铲和一个睡袋。最后，西崎取出了相机和无线电报话机。
　　“就剩下吃的了。”
　　西崎掸掉无线电报话机和相机上的雪，小心地搁在背囊上面。他是考虑到要拿出来就马上用得上。进山后连一张照片都没拍过。
　　“我真是马大哈。”落合说道。他是在说自己作出了横穿斜坡的判断。
　　“我们都太性急了。”
　　“不过……没听到什么声音吗？”
　　两人面面相觑。
　　“雪开始流动之前听到‘咚’的一声闷响，像什么爆炸的声音，没准儿是手榴弹。”西崎抓住蛛丝马迹追忆道。
　　是耳朵平时曾听到过的声音，对，那的确是手榴弹的爆炸声。
　　“是那些家伙有意干的吗？”
　　“连续猛烈开枪的那帮人，是不会犹豫弄出一点雪崩来的。”
　　“哪些家伙？”
　　“不想认为是自卫队。不过，假如连手榴弹都带来了……”
　　“昨晚，炸飞帐篷的也是手榴弹。”
　　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。
　　“食物和帐篷弄没了可不好过哇。”
　　“食物勉强撑一天。”
　　“最好趁还能动弹就返回去。”
　　“可恶哇。我是信奉借钱要还利息的。那帮家伙不就是那种想了就干的混蛋吗？”落合那么说道，又猛烈咳嗽起来。
　　西崎拍了拍他的后背，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下来。他的脸色很难看，眼窝塌陷，相当疲劳了。
　　“那些家伙恐怕知道我们逃过了雪崩吧。”
　　“在山梁上看着的话就立刻知道了。”
　　透过树木的间隙，山梁隐约可见，直线距离有五百米。下来则必须沿着山脊绕行，得花三个小时。
　　一看手表，十点二十分了。遇上雪崩后，已经过去一个钟头。
　　“危险哪。”
　　“说不定已经到这边来了。”
　　西崎拂去了落在防寒服上的雪花。深橙色在雪山上非常抢眼。要是在平时，这种颜色作为相互之间的标志很是理想，而今却成了活靶子。
　　他扶着落合的身体站起来。
　　“没大碍吗？”
　　“心情不好。被你给吻了。”
　　落合想要露出笑容，脸却只是怪模怪样地歪了歪。
　　西崎准备动身，正要站起来时，落合抓住了他的胳膊。山脊上站着几个家伙，有三百米的距离，跟昨天见过的穿白色迷彩服拿着枪的那伙人不一样。那么，是偷越国境者吗？造成雪崩的是他们吗？
　　“被发现啦，怎么办？”
　　落合看着西崎这边。
　　“下山谷吧。穿过树林，就到走下山谷的路了。路有点绕，但顺着山谷走，被找到的可能性就很低。现在，山上只剩下杀人的家伙了。”
　　“可这防寒服也太花哨了。”
　　也不能脱了扔掉。想是想过了，却想不出妥当的办法。只能尽量寻找山脊上看不到的掩蔽物行走了。
　　两人开始穿行在树木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