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二章

第三章 雪崩 8
　　暴风雪越刮越猛烈。
　　西崎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哆嗦，身体里里外外都冷透了。只依靠毛衣，体温果然都逃逸到空气中了，悄悄潜入的寒气侵入了肌肤。
　　雪洞的入口虽然搭挂着布篷，但风透过薄薄的尼龙布面渗了进来。冰雪的冷气也由下面蹿上来，为求保温垫在睡袋底下的帆布背囊并没起多大作用。从相互依偎的落合身上传来了微微的颤抖。抛弃防寒服是冒失的举动吗？
　　肚子咕咕叫。从早晨起各自仅吃了半块巧克力，体内的热量绝对不够。为了在冬天的山上生存下去，定期补充热量不可或缺。
　　设法将颤抖的手腕举到眼前看了看手表，荧光指针指向八点。真正的寒冷还在后头，天亮时分将低至零下十度。这种状态果真受得了吗？
　　西崎想要整理一下思路，却因寒冷无法集中精神。
　　落合的样子很可疑，身体在不断地动着，动的方式很不自然。
　　“怎么了？”西崎出声问道，却没有回答。
　　“没什么。”
　　正想要再问一遍时，有了回音。
　　“一小时前手就在摆弄脚了。”
　　西崎从睡袋里坐起身子。
　　寒气冷彻全身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，寒噤越发打得厉害。用没有感觉的手设法拉开睡袋的拉链，把很不情愿的落合那双袜子脱了下来，开灯一看，他的右脚踝肿了将近两倍大，内出血而变成了乌紫色。那是什么强烈的撞击造成的。
　　“什么时候？”
　　“昨晚，从帐篷逃出来时撞到树了。”
　　“立刻冰镇一下就好了。”
　　“充分冷却过了。今天早晨开始痛的。”
　　落合说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似的，可按他肿胀的程度看，应该相当疼痛。昨天踏雪开道时神经高度紧张，因此就不觉得那么疼吗？不，是感觉到了，但他隐瞒了吧。这么说来，他的动作是有哪些地方不对劲。
　　西崎握住落合的脚轻轻扭了扭，灯光中落合的脸龇牙咧嘴的。
　　“看样子没有骨折。”
　　“只是肿了，完全能走。”
　　西崎用手指头轻轻一弹，他便“噢”地叫了一声，皱起了眉头。
　　“最好暂且不动。”
　　“这样就死路一条了。”
　　西崎也什么话都讲不出来。
　　落合的肚子叫了。几乎没有食物，也缺少燃料，连防寒服都没了。幸运的是袜子还干着，要是湿了就一定会冻伤的。
　　刺骨的寒风从布篷的缝隙间吹了进来。
　　西崎考虑过下山的事了，可带着落合下山是不可能的。纵使西崎能够单独一个人下山，等到救援队上来时落合也活不了了。西崎本人在没有装备的条件下，要在这暴风雪中连续走上整整一天，那也等于自杀行为。一筹莫展了。
　　落合突然灵机一动，在工作衬衫的内侧摸索着将手机掏了出来。
　　“仍在通话范围外。”落合看着显示屏说道。他摁了摁按键贴在耳朵上，但马上就粗暴地切断了开关。
　　西崎从背囊里取出相机和无线电报话机。
　　“可以用无线电报话机。”
　　“就算通了，要跟哪儿联系？”落合生气似地道，“警察就免了吧，会把地点告诉刚才那帮家伙的。即使跟报社取得了联系，我们的话什么的也谁都不会相信。结果是不管跟哪儿联系，最先到达的还是警察。”
　　“还有别的什么办法。反正即便就这样结果也一样。”
　　西崎打开无线电报话机的开关，想要拧动频率旋钮，手却僵硬得无法灵活地动作，硬得像棍子似的手指失去了感觉。身体只会越来越冷，体力下降得超乎想像。落合就一定更加吃不消。他的话变多了，也许是因为不安的缘故。
　　摇了摇丁烷气罐，只剩下大约三分之一，就是说还能燃烧三十分钟吧。本想将它留到真正最冷的拂晓时分，但那种事是谈不上了。
　　花了平时三倍的时间，才好不容易打着了火。两人简直像覆盖在那上面似地烤火，一卡的热量都不想让它逃逸。罩在火上的手终于恢复了动作。
　　西崎拧动无线电报话机的旋钮。
　　搜索一下波段，传出了噪音。输出功率五十瓦，可以覆盖一。九兆赫至二四九千兆赫的波段。作为便携式的报话机输出功率算是相当高的，可四周围被二千米到三千米级的大山所包围，假如天公不作美，遇不到好的气象条件，便无法进行通信联络了。然而此刻能做的事情，就只有这个了。
　　进来的净是些下雨般的噪音。再看一下手表，才刚过九点，应该有许多人正在使用无线电。
　　报话机反复地发出空洞的响声。照这样继续下去就只是在浪费电池，西崎关掉了报话机的开关。
　　“哪怕能爬上山脊的话，没准儿就能联络了。”
　　“那些家伙也带着无线电报话机吧。恐怕是用卫星天线。”
　　的确看见有人背着形状怪异的天线。
　　“上了山脊时再试试看。”
　　两人陷入了沉默，听了一会儿风声。炉火的蓝色火苗往上蹿着。
　　“要走吗？”她没有回答。儿子在一旁看着他们俩，眼神很怪异。跟伤心和吃惊都不同，硬要形容的话，那就是绝望。五岁的孩子那充满了绝望的眼睛。她跟孩子的面孔都模模糊糊的。自己已经醉了，无法控制自己。“把孩子留下！”不知道她说什么了没。只是觉得恐惧。照这样下去，自己将打心底里崩溃，精神腐烂，自己将变得不像自己。她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。从哪里传来了风声，是连心灵深处都会冻僵的寒风。西崎挥起的手臂朝她打了下去。
　　“归根结底，自卫队并不只是在追踪朝鲜的偷越国境者。”
　　落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，将西崎拉回到了现实中。
　　一抬起头，只见落合的脸庞被蓝色的火焰照得如同幽灵一般，正看着西崎。
　　“嗯，此时此刻，山上包括我们有三组人马。一组是自卫队的一伙，再一组，恐怕是朝鲜。这三支队伍要去的都是天狗原。虽然在绕道而行，却都在步步逼近。而且，我看到的飞机就坠落在天狗原。”西崎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总结道，“独家大新闻确实是在天狗原等着的吧，不过得冒生命危险。他们是真的开了枪，打算杀死我们，毫不在乎杀人什么的。”
　　已经在眼前死了一个人。假如以之前枪击的激烈程度来看，这山上应该有许多冻僵的尸体已经埋在雪地里了。
　　“你对这种事大概习以为常了吧。海湾战争、车臣和前南斯拉夫的争端都去过啦。”
　　西崎想起了在中东或东欧的采访。直到两年半前，一年当中有半年时间，枪击、炮击、轰炸、爆炸就是日常的世界，在尸体和濒死的人们之间，不知度过了多少日子。
　　那个时候是在拼命，可是却很充实。自己喜欢张扬生命的工作，却往往处在将生命的毁灭纳入日常生活的环境中，不过他始终都适应不了。梦见轰炸或火箭弹、手榴弹的爆炸，以及这些爆炸所带来的惨剧时，至今还经常会从床上一跃而起。不管见了多少回人间悲剧，内心都会产生新的不安。
　　“看尸体是需要精力的。我并没有那么坚强。何况，我的……自己的……”
　　“够了。我讲错话了。”
　　落合打断了西崎的话头。
　　必须熄灭气炉，更需要的时候迟早将会到来。落合应该也明白这一点，可是却没能对西崎说出口。大概彼此都有一样的心情吧。这蓝色的火焰对两个人而言，简直称得上是唯一的希望。
　　“肚子饿啦。”落合嘟囔道，“比起相机和报话机，能抱着食物就更好了。”
　　心里明白必须想点办法。即便这么躲藏在雪堆里，也只是在等死。
　　“有一个办法。”
　　听到西崎的话，落合抬起头来了。
　　“这山上有食物和燃料的，只有那些家伙。”落合没等西崎讲下去便抢先说了出来。他也在考虑同一件事。
　　“可是他们还有枪。”
　　“被开枪打死，或者饿死冻死都是一样的。”
　　“他们不会愚蠢到冒着这暴风雪赶路吧。”
　　“宿营地呢？”
　　“要是我的话，就会在中山的南面斜坡，既可以避风，又能够监视去天狗原的路。”
　　“最好快点。”落合说道。只有这么办了，体力正在消耗掉。
　　“别慌。等天亮后。”
　　到黎明还有七个多小时。气炉的火焰开始摇曳，丁烷气即将告罄。西崎拧动气阀熄了火。更需要的时候早晚会到来，那时候可是生与死的分水岭。
　　外面的寒气从布篷的缝隙间灌了进来，让落合的身体打了个寒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