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后花园 by 书吧精品
2018-5-27 06:01
冯二成子想到“成家”两个字,脸红了一阵。
母亲回到乡下去,不久就死了。
他没有照着母亲的话做,他回去了,他和哥哥亲自送的葬。
是八月里辣椒红了的时候,送葬回来,沿路还摘了许多红辣椒,炒着吃了。
以后再想一想,就想不起什么来了。拉磨的小驴子仍旧是原来的小驴子。
磨房也一点没有改变,风车也是和他刚来时一样,黑洞洞地站在那里,连个方向也没改换。筛罗子一踏起来它就“咚咚”响。他向筛罗子看了一眼,宛如他不去踏它,它也在响的样子。
一切都习惯了,一切都照着老样子。他想来想去什么也没有变,什么也没有多,什么也没有少。这两年是怎样生活的呢?他自己也不知道,好象他没有活过的一样。他伸出自己的手来,看看也没有什么变化;捏一捏手指的骨节,骨节也是原来的样子,尖锐而突出。
他又回想到他更远的幼小的时候去,在沙滩上煎着小鱼,在河里脱光了衣裳洗澡;冬天堆了雪人,用绿豆给雪人做了眼睛,用红豆做了嘴唇;下雨的天气,妈妈打来了,就往水洼中跑……妈妈因此而打不着他。
再想又想不起什么来,这时候他昏昏沉沉地要睡了去。
刚要睡着,他又被惊醒了,好几次都是这样。也许是炕下的耗子,也许是院子里什么人说话。
但他每次睁开眼睛,都觉得是邻家女儿惊动了他。他在梦中羞怯怯地红了好几次脸。
从这以后,他早晨睡觉时,他先站在地中心听一听,邻家是否有了声音。
若是有了声音,他就到院子里拿着一把马刷子刷那小驴。
但是巧得很,那女孩子一清早就到院子来走动,一会出来拿一捆柴,一会出来泼一瓢水。总之,他与她从这以后,好象天天相见。
这一天八月十五,冯二成子穿了崭新的衣裳,刚刚理过头发回来,上房就嚷着:“喝酒了,喝酒啦……”
因为过节是和东家同桌吃的饭,什么腊肉,什么松花蛋,样样皆有。其中下酒最好的要算凉拌粉皮,粉皮里外加着一束黄瓜丝,还有辣椒油洒在上面。
冯二成子喝足了酒,退出来了,连饭也没有吃,他打算到磨房去睡一觉。
常年也不喝酒,喝了酒头有些昏。他从上房走出来,走到院子里碰到了赵老太太,她手里拿着一包月饼,正要到亲戚家去。她一见了冯二成子,她连忙喊着女儿说:“你快拿月饼给老冯吃。过节了,在外边的跑腿人,不要客气。”
说完了,赵老太太就走了。
冯二成子接过月饼在手里,他看那姑娘满身都穿了新衣裳,脸上涂着胭脂和香粉。因为他怕难为情,他想说一声谢谢也没说出来,回身就进了磨房。
磨房比平日更冷清了,小驴也没有拉磨,磨盘上供着一块黄色的牌位,上面写着“白虎神之位”,燃了两根红蜡烛,烧着三炷香。
冯二成子迷迷昏昏地吃完了月饼,靠着罗架站着,眼睛望着窗外的花园。
他一无所思的往外看着,正这时又有了女人的笑声,并且这笑声是熟悉的,但不知这笑声是从哪方面来的,后花园还是隔壁?
他一回身,就看见了邻家的女儿站在大开着的门口。
她的嘴是红的,她的眼睛是黑的,她的周身发着光辉,带着吸力。
他怕了,低了头不敢再看。
那姑娘自言自语地说:“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!”
说着,她的一个小同伴招呼着她就跑了。
冯二成子几乎要昏倒了,他坚持着自己,他睁大了眼睛,看一看自己的周遭,看一看是否在做梦。
这哪里是在做梦,小驴站在院子里吃草,上房还没有喝完酒的划拳的吵闹声仍还没有完结。他站到磨房外边,向着远处都看了一遍。远处的人家,有的在树林中,有的在白云中露着屋角,而附近的人家,就是同院子住着的也都恬静的在节日里边升腾着一种看不见的欢喜,流荡着一种听不见的笑声。
但冯二成子看着什么都是空虚的。寂寞的秋空的游丝,飞了他满脸,挂住了他的鼻子,绕住了他的头发。他用手把游丝揉擦断了,他还是往前看去。
他的眼睛充满了亮晶晶的眼泪,他的心中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悲哀。
他羡慕在他左右跳着的活泼的麻雀,他妒恨房脊上咕咕叫的悠闲的鸽子。
他的感情软弱得象要瘫了的蜡烛似的。他心里想:鸽子你为什么叫?叫得人心慌!你不能不叫吗?游丝你为什么绕了我满脸?你多可恨!
恍恍忽忽他又听到那女孩子的笑声。
而且和闪电一般,那女孩子来到他的面前了,从他面前跑过去了,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的。
冯二成子仿佛被卷在旋风里似的,迷迷离离的被卷了半天,而后旋风把他丢弃了。旋风自己跑去了,他仍旧是站在磨房外边。
从这以后,可怜的冯二成子害了相思病,脸色灰白,眼圈发紫,茶也不想吃,饭也咽不下,他一心一意地想着那邻家的姑娘。
读者们,你们读到这里,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。其实不然的。后来是另外的一位寡妇。
世界上竟有这样谦卑的人,他爱了她,他又怕自己的身份太低,怕毁坏了她。他偷着对她寄托一种心思,好象他在信仰一种宗教一样。邻家女儿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。
不久,邻家女儿来了说媒的,不久那女儿就出嫁去了。
婆家来娶新媳妇的那天,抬着花轿子,打着锣鼓,吹着喇叭,就在磨房的窗外,连吹带打的热闹了起来。
冯二成子把头伏在梆子上,他闭了眼睛,他一动也不动。
那边姑娘穿了大红的衣裳,搽了胭脂粉,满手抓着铜钱,被人抱上了轿子。放了一阵炮仗,敲了一阵铜锣,抬起轿子来走了。
走得很远很远了,走出了街去,那打锣声只能丝丝拉听到一点。
冯二成子仍旧没有把头抬起,一直到那轿子走出几里路之外,就连被娶亲惊醒了的狗叫也都平静下去时,他才抬起头来。
那小驴蒙着眼罩静静地一圈一圈地在拉着空磨。
他看一看磨眼上一点麦子也没有了,白花花的麦粉流了满地。
那女儿出嫁以后,冯二成子常常和赵老太太攀谈,有的时候还到老太太的房里坐一坐。他不知为什么总把那老太太当做一位近亲来看待,早晚相见时,总是彼此笑笑。
这样也就算了,他觉得那女儿出嫁了反而随便了些。
可是这样过了没久,赵老太太也要搬家了,搬到女儿家去。
冯二成子帮着去收拾东西。在他收拾着东西时,他看见针线篓里有一个细小的白骨顶针。他想:这可不是她的?那姑娘又活跃跃地来到他的眼前。
他看见了好几样东西,都是那姑娘的。刺花的围裙卷放在小柜门里,一团扎过了的红头绳子洗得干干净净的,用一块纸包着。他在许多乱东西里拾到这纸包,他打开一看,他问赵老太太,这头绳要放在哪里?老太太说:“放在小梳头匣子里吧,我好给她带去。”